一九一零年,庚戌年。
正值乱世,秽气丛生。阴阳颠倒,百鬼夜行。
午时三刻,日头昏黄。街口人头攒动,人声鼎沸。
闹市口的空地搭了个台,太平时候杂耍唱戏,如今则砍了好些革命党。正中央跪着一人,反手缚着,身披囚衣,乱发遮面。膀大腰圆的刽子手,支着柄大刀,立在那人身旁,面无表情。他干这一行也有年头了,早已没有了学艺时候的紧张和害怕。
附近的百姓纷纷赶来,围成一圈,对着空地指指点点。同情者有之,不屑者有之,还有的以为是开戏了,甚至有女人抱着孩子来看热闹。孩子懵懂不知何事,兀自咬着手里的糖葫芦。
“午时三刻已到,行刑!”对面端坐的监斩官一声令下,刽子手刀光一闪,鲜血溅了一身。
仄巷,巡街。
俩小兵手持长矛,提个灯笼。
转过个巷子,其中一个停下脚步,用力嗅了嗅,问道:”什么味儿?“
另一个不以为然,随口答道:”拐个弯儿就是闹市口,血腥味儿,走吧。”
“今天又杀人啦?”第一个兵胆子有点小,哆嗦了一下。
“今天午时,在这里咔嚓了一个,斩首示众。尸首晾了一白天,也没见家里人来收尸。”
“那你的意思……那尸体……还在前面儿?“他边说边朝前面努了努嘴。
另一个听这话,也有些紧张了。
“什么声音?”胆小的那个忽然听到了动静,低声询问。
两人对视,壮了壮胆,提高声音:“什么人?”一阵风过,街道却忽然安静下来。
又往前走了几步,远远看到街角的阴影里背对着他们坐着个人,右手在脖子上一提一拉,好像在缝什么。
他们蹑手蹑脚慢慢靠近,正好那人也转过头来。
看到真相,两人大叫一声,落荒而逃。
夜更深,面馆,东首一张桌子,西边并排两张。正对着门的是热气腾腾的灶台。
天寒,门紧闭,掌柜的脖子上围着围巾,端过一碗面,绕过氤氲的灶头。
风韵犹存的妇人,裹着花袄,坐在西桌的条凳上,问:“掌柜的,猜猜呗?”
掌柜的尴尬地咧嘴,径直把碗面端给了东首的客人。
妇人见掌柜的不答话,又问其他两桌的客人:“哎,你们猜猜,那两个当兵的看到什么了?“
西边邻座的客人端坐着不说话。他甚至没有动筷子。东边的客人稍年轻些,随口说:“那个人是个鬼吧,他在缝自己的头。“
“不是不是,”妇人笑骂道:“你个笨蛋,那个鬼啊,是个裁缝。“说完自己咯咯笑起来,前仆后仰。
邻座的客人还是静默地坐着。
东首的客人往碗里搅了搅,对掌柜的道:“老陈啊,今天的面有点干呐。”
“哦,我忘了,我给你加汤。“转身回了灶台,眼神有意无意瞥了瞥西边的男客。
“你们说,有意思吧。”妇人似乎很偏爱刚才自己讲的故事。
“哎哟,大姐啊。这大半夜的,您可别在这儿吓唬人啦。我一会儿还得打更去呢。“他苦着个脸说道。
“呸,亏你还是个打更的呢。你还怕个鬼啊。”那大姐不轻易饶过他。
“我没说我怕,我没见过。”打更人皱眉道。
“这世道,人鬼不分的,你呀不用着急,常走夜路,难免会碰到的。”那大姐说话毫不顾忌。
“哎,”碰到这样的妇人,打更人一时无语。
“大姐,要不再给你加点面?”掌柜的见状,有意缓和一下气氛。
“吃好啦!”那大姐绞着手绢,竟然挨着邻桌的男客坐下了,“我找这位大爷讨口酒喝。“
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喝口酒,暖暖身子。”大姐又挨地更近了。
“大姐挨我这么近,这是身子不舒服。”男客终于开口了,“听您刚才说话的气力,这身子骨倒是挺硬朗。”
打更的一听这话,鼻子哼哼笑了。
“笑个屁!”那妇人朝打更的骂了一句,然后转过脸对男客道,“这天寒,心里头凉。”
男客斟酒,妇人接过杯子,仰面喝完。妇人手攀上了男人的肩头,轻轻摩挲着黑色绸缎。
“瞧您这身打扮,多漂亮!和我们就不是一路人。”妇人都快搂到怀里去了。
“您怎么到这个小破店儿来啦?”她娇声道。
“赶路,饿了。”
“您看您这碗面,一口都没动,不合胃口吧。要不跟我到我家去,我给你炒俩菜,烫壶酒,你往那热炕头上一坐,不比这舒坦!”
黑衣男客似乎不耐烦了:“大姐,酒也喝了,身子也暖了,别拿我打岔,我这儿赶着办事儿呢。”
掌柜的一听,往这边看了眼。
“谢谢啦,喝你一杯酒,我们有缘再会啦!”妇人袅袅站起身,“老板,走啦!”
“啪。”她把一个铜子儿按在男客的桌面上,开门出去了。
“您慢走——”掌柜的在灶台一哈腰,拾掇了那张桌子。
“这小风够凉的。”打更的一抱胸。
“给您关上。”掌柜的赶紧过来闭了门。
“这大姐哪儿冒出来的呀,眼生。”打更的似乎对妇人耿耿于怀,“越琢磨越不对味儿。大半夜的,一个妇道人家跑这儿吃碗面来。你听她嘎嘎一笑,那眼神也不端正呀,备不住是个按门了吧。”
“头回来,是生客。”掌柜的向打更的解释了一句,要走回柜台。
“不对,指定是个按门子。”打更人更确定了。
“这女人,还吓唬我,你说。”
“哎呀,一个女人家,但凡有点办法哪能出来卖身子。”掌柜的回身道。
打更人又道:“你说咱们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。菩萨都说好人有好报。咱不算坏人吧。”
掌柜的边听边点头,时不时瞄着西边的客人。那男客还是一口没动。
“日子都过不下去。外边天天囔着革命革命,要革清政府的命。这要革了命,咱就能有好日子过呀?“
掌柜的不愿接话,便道:“我再给您加点面。”
“您还有一夜呢,吃饱了身上暖和。”
“欸,有个新闻,你们听说没有。”打更的见另外俩人对革命也不接话,忽然想到了镇上发生的事儿。他觉得大伙儿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定感兴趣。一高兴竟然拽出“新闻”这么个新词儿。
“什么新闻?”掌柜的问。黑衣男客也抬起头,瞧着他们。
“西大街开当铺的老吴,他们家两口子前几天大半夜全让人给杀了。”
“有这事儿啊。“掌柜的附和道,但似乎一点都不诧异。
“哟,水开了,给您下面。”他快步走入了灶台。
“死的可惨了,那两口子全让人用刀片子抹了脖子。那血溅得满屋子全是。凶手杀了人,还放了把火把整个当铺给烧了。那些当票也给烧里头了。什么都没剩下,太惨了。”打更人越说越带劲。掌柜的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,专心下面。
“知道什么人干的么?”黑衣男客忽然道,斜眼看掌柜的。
“那咱哪知道去啊,”打更人道,“不过要我说啊,这也算是给穷人办了件好事儿。”
“你想啊,老吴家的当铺开了多少年了,逼的多少人卖儿卖女,投河上吊。这回好了,有多少穷人缓上一口气儿啊。”
听罢,黑衣男客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而掌柜的从灶台出来,又给打更人续上了面。
打更人接过面,却咳嗽了起来。掌柜的关切地问道:“媳妇儿的身子好些了?”
打更人想到媳妇,有些黯然。“托您的福,好多了。”
“你可小心着啊,媳妇得了肺病可别传给你,你家就指你了。”
“我没事儿,喝了口凉风。”
“我觉得,还是赶紧抓点药吧。”
“药?”打更人盯着眼前的面道,“这药啊,吃不吃不顶用。倒不如吃点好的。这身子骨壮实了,来年开春天一暖和,兴许就好了。可这吃的更贵,前阵子我给她淘换只老母鸡,炖了一大锅汤,她愣是一口都没舍得吃,还劝我呢,晚上你不得休息,得好好补补。“
“难得啊,好媳妇,知道疼你。”掌柜的似乎也为打更人高兴。
“得了,不说她了。”打更人一抹脸,调整情绪,“听说老陈啊,你们家闺女许了个人家,这要是她出了阁你就再讨个老婆呗。"
“呵呵,这个就算了。”提到女儿出阁,老陈很高兴,但是说到续弦颇为尴尬,用手捂了捂嘴。
“别介啊,咱们男人离不开女人,要不然这日子过的没滋味儿。”打更人推己及人,“包我身上吧,我给你寻摸着。咱不要那十七八,多年轻多漂亮的。会过日子,知道心疼人不就得了嘛。你听我的,好歹晚上收摊回家,有人能给你暖个被窝。“
老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:”再说吧,哈哈。“西边的客人此时又是一饮而尽。
打更人吃完面,也到点了。他起身和老陈打了个招呼,顺手塞给他一个铜板,也出门了。
门外寒风呼呼,打更人捂着耳朵没入了夜色中。
面馆里,老陈收拾完碗筷,看着门外:“又起风了,要变天啊。”然后看到西边的客人还是没动筷子。
“这位客官,我的面要趁热吃。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老陈怔了怔道。
“要不这样,我再给您做一碗,您稍等。”老陈急急地走回灶台。
“别忙活了,你下的面我不吃。”客人冷冷道。他站起身,也来到了灶台前,注视着老陈。
“客官,我跟您说啊,来我这的人都说我的面好吃,吃了以后呢还想来再吃。”老陈笑脸相迎,客人却不为所动。
“这样,我给您再下一碗,有什么话呢,吃完再说。”老陈眼巴巴看着客人,眼里有些恳求,“有什么事儿,吃完了再办。这人呐,肚子里要有食。“
客人还没说什么,只听得街上马车辚辚。老陈一脸喜色:“又有客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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